养老院招护理员，是选择刚毕业的年轻人，还是院内护理员推荐的同乡？
上海一家养老院院长给记者的答案是，后者。原因很简单，培训学校出来的年轻人不少把养老院当过渡，一旦考到护理员中级证，会离开另谋高就，养老院很难留人。
随着老龄化加剧，城市对养老护理员的需求量急剧增加。截至2024年末，上海户籍老年人口数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达577.62万人，而目前养老护理员约有6.65万名，平均年龄超过50岁，且学历偏低、专业水平不高。
大城养老，人是关键。养老护理员队伍急需迭代、扩容，但又遇到考证难、留人难等矛盾，怎样才能吸引、培养一支优质稳定的养老护理人才队伍？
为何会有考证怪圈？
今年上海两会代表小组审议时，市人大代表施政提到一个现象:“我在照护师培训学校调研，正好碰上一个班在上课，40个人都挺年轻。但一问，学员考完证，多半不会从业。”
“考上证为何不愿做护理员？很大原因在于对这份职业的偏见。”上海申健长期护理研究促进中心主任张元颖说，做养老护理工作，要面对排泄物处理、异性服务、临终关怀等关口。很多年轻人学历高、技能强，觉得端屎端尿伺候人是低人一等。有的人肯吃苦，但是面对老人死亡无法突破心理这一关。
“我考证就是给自己多一种职业技能和选择，多一个证反正不吃亏。”95后孙林去年12月考出中级证却束之高阁，而与家政公司签了约，“做家政收入高一点，也不用那么辛苦。”
但是不怕吃苦、愿意进入养老护理行业的人，想要考证也并非易事。记者了解到，上海明确要求从事长护险护理员工作需持养老护理员中级及以上证书，或者养老护理证。
“目前，养老护理证已于2020年停止培训考核，初级护理员想要从事长护险等更高收入的养老护理工作，必须考出中级(四级)证书。”张元颖说。
根据职业技能序列，养老护理员分为五级/初级工、四级/中级工、三级/高级工、二级/技师、一级/高级技师。初级证书是入职必备，相对容易，但是要考中级以上证书就相对较难。
不少人就被卡在了门槛。入行2年的护理员小吴告诉记者，申考中级护理员证书的条件比较苛刻，必须满足三者，其一，取得初级证书，累计从业满3年；其二、累计从事养老职业或相关职业工作满5年；其三，取得本专业或相关专业的技工院校或中等及以上职业院校、专科及以上普通高等学校毕业证书。
这也意味着，考证前要熬过3-5年的低收入过渡期。目前，长护险服务结算大概为65元/小时。具备中级证书的护理员可以拿到40-45元/小时。持初级证的护理员收入只有20元-30元/小时，且她从事服务两到三年后，才有资格考中级证。“初级证护理员觉得收入太低，3年之后也不知道中级证能否考出来，很多人权衡之后就放弃了。”上海夕悦老年颐养服务中心理事长颜铭爱说。
职业偏见，让一部分年轻人止步门外，限制条件又将一部分人挡在门槛，这就导致出现“想从业的考证难，考上证却不想从业”之现象。
“我们站原来有50多位护理员，持证护理员30多位，但是现在不到一半了。”闵行区一家民营护理站负责人说。因为持证护理员紧俏，有的地方还会产生上门护理员人证不符、打空卡情况。
老年人护理需求却在不断增加。除了长护险护理服务，不少家庭选择了家政市场推出的住家保姆等服务。从事养老照护工作十多年的陶月英说，一些需24小时陪护的老人照护订单往往被岁数大、工作不太好找、在上海没有食宿条件的外来务工人员接单，“他们当然能吃苦，但学历低、不专业，考证更是吃力”。
传统与新兴的结构性矛盾
养老护理人员短缺，不仅体现在数量上，也存在结构性矛盾。随着老龄化加剧，多层次多样化的养老服务需求不断增加，对于新兴养老服务人才的需求也不断提升。但目前这些新兴岗位的专业人才严重不足，不仅影响服务质量，也限制了养老服务内容的拓展和深化。
“以前的养老护理员有点像‘全科医生’，什么都要会一点，如今的观念是，专业的部分应该交给专业人士来做，而不是把所有压力和责任都承载在养老护理员上。”张元颖说。
随着养老照护行业不断细分，对护理人才结构提出了更高要求，在扩容人员基数的同时，既要有一般专业护理人员，更需要细分领域的专业养老照护人员，比如老年病护理、康复治疗、陪诊、心理疏导、康养辅具指导等专业人才。同时急需一批养老服务复合型人才，比如让具有医学、社会学、心理学、信息技术等多学科背景的人才进入养老护理和服务领域。
“这对于年轻人来说，是一个很难得的职业发展机遇。”张元颖认为，细分领域的专业照护，更能体现专业和知识技能，不仅有助于消除职业偏见，还能吸引更多高素质人才加入。
“让年轻人敢于面对老人死亡，凭得不单是勇气和责任，还需要专业知识来支撑。”90后晓颖在做养老服务工作时，发现“安宁疗护”属于医学领域的新兴学科，为此她专门到国外花了两年时间系统学习这个专业，学成归来却发现无用武之地。“按照现有的付费模式，我们没有办法做成产品线。”晓颖告诉记者，在国外“安宁疗护”不仅有成熟的学科专业，也有一整套完整的支付体系，但在国内是新事务，甚至很多人对“安宁疗护”这个概念也很陌生，不愿为这块专业服务付费。
同样，陪诊服务等新兴岗位也遇到人员培训、收费等难题。在张元颖看来，养老护理这块目前主要依靠政府托底，比如长护险基金承担了大部分费用，个人只需支付一小部分。“如果要开发更专业更细分的养老护理，不可能都由政府来补贴，而是要靠市场化来解决。”比如鼓励金融机构开发兼具稳健性、长期性、普惠性的养老理财产品，并做好贯穿生命周期的金融保险服务，让老人后顾无忧，愿意为高端护理产品和服务买单。
打通职业发展路径
养老护理员人才之困如何破题？答案，或许就暗藏在“问题”里:不想入行，还要坚持考证，这本身就说明这张证书的“含金量”，以及大家对养老行业未来前景的看好。
记者探访养老机构时，听到一些离开护理岗位另谋他职的案例，但也听到不少新人走进养老行业的故事。这两年，从其他行业转型到养老护理行业的职场人士很多。比如16位从钢铁行业走出的产业女工，在市三福院转型做养老护理员，有人短短几年就成长为护理领域的业务骨干。
因为看好养老产业的发展潜力，不少人开始有意识地进行职业准备和转型。不少年轻人自费去国外读养老护理专业，为就业打下知识储备。入了行的养老护理员也没停下脚步，不少人利用业余时间继续深造、考大专证书。在各大养老院、各个社区，记者见到很多70后、80后护理员，也见到不少90后、95后新生代，甚至00后也在加入。90后马士莲曾经是幼儿园老师，因行情不好，如今转入养老行业，成为一家徐汇养老机构的一名管理者。
“关键是要消除职业偏见，为从业人员提供清晰的职业晋升路径和发展空间。”张元颖说。
记者了解到，为吸引更多人加入养老服务行业，上海民政推出两项养老护理员补贴，一项是2022年出台的入职补贴，只要具备中等职业教育或者高中以上学历的人员进入养老服务行业，与相关养老服务机构签订5年以上的合同，取得养老护理员证书并依法缴纳社保，工作满一定年限后就能拿到补贴；
一项是今年新出台的激励补贴，养老护理员在养老服务机构工作并缴纳社保满一定年限后，能享受的额度跟本市最低工资标准和持证情况挂钩，持证等级越高，可享受的激励补贴额度就越高。比如持有初级证书的护理员可享受最低工资标准20%的补贴；中级为40%；高级为60%。市民政养老服务发展中心相关负责人说，自入职补贴政策发布后，已经有500余人享受到了入职补贴，其中不少是年轻人。
福利待遇之外，考证的附加限制也在逐步破除。原来报考养老护理初级证的补贴门槛限制高，比如非本市户籍报考初级证，必须持有本市居住证或缴纳社保，否则报考费用全部自费。现在外来务工人员参加养老护理培训评价申请培训补贴，已与本市人员享受同等政策，无须持有本市居住证或在本市缴纳社保。“希望中级证书的限制条件也能做出调整，让更多人愿意进入养老护理行业。”颜铭爱说。
对于养老服务新兴岗位的人才培养，上海也正从0到1开始布局。记者了解到，去年本市正式对外发布启用了3个养老从业人员培训标准，其中就包括聚焦陪诊、安宁疗护和居家护理中的重点难点。去年10月15日，上海按照新的团体标准开出“老年安宁疗护培训”首期班。照护师、陪诊师、心理疏导师等岗位也设立了专业培训机构，提供系统的理论知识和实践技能培训。
随着养老服务岗位细分，对与之配套的培训、考核等体系也提出更高要求。不少区也在加快新兴岗位人才培养，比如徐汇区与交通银行合作开展高端养老护理员培养计划，将培养100名具有国际视野、专业技能精湛的高端养老护理人才。
